Saturday, November 29, 2008

父亲 - 曲河

在我一生中,最令我难忘的是1971年发生的一件事情。在我获准向学校当局申请休学长达一年后,在亲友的介绍下,到新加坡某电器行工作,待遇非常菲薄。料不到工作没2个月家里发生了剧变。原来家人工作的工厂发生了工潮,厂内许多工友遭解雇的解雇,被捕的被捕。不幸地,在厂内工作的姐弟俩也受牵累而失去自由。那时候,父亲一直嘱咐我不可回去,说是年轻人易受注意。其后一两个月,我就一直呆在狮城,算是避避风险,孤独加上思家的情怀,令我感到日子实在难捱。


在盼望中,父亲终于抽空出来探望我, 一连两个月没见面,人变得消瘦许多,彷佛是苍老了十多岁, 说话时两道眉毛一直深锁着, 眼睛也快要眯成一条线。他这次出来一方面是告诉我家里的近况, 免得我牵挂。 另一方面是怕我不够钱花, 想拿一点钱给我用。那时我的确手上没什么钱,而且离出粮的日子还远, 但我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他的钱,说可以和老板借粮。 他“呵”了一声,但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廿元现钞给我。我不肯收下,他却坚持着说:“先收下也是一样”,于是我只好收下。接着他又说姐姐和弟弟到现在还未放出来, 四处找人担保说情都没有下文。由于这次工潮,会仔走得走, 散的也散掉了,自己做会头亏了大空,这次亏了好几千。为了还债,家里值钱的东西,典当的典当,变卖的变卖,母亲的私蓄也已掏空。到目前该还的债也还得七七八八了。他又说, 母亲由于经不住这次剧变的打击终于病倒了。至于三妹, 刚好小六毕业,因为家中泛人料理家务,只好留下她顾家。想不到小小的年龄,就失去念书的机会,我心里实在难过。


父亲叹了一声说:“这也许是天意,要避也避不了,现在只好一切从头做起”。他叹了一口气,然后说出心中的打算,要我今年六月回校复学。他说假如我在高中毕业没有考进大学,他是不会勉强,既然已考取进入,就应该鼓起勇气继续念下去, 千万别放过一生中难得的机会。 当时我没立刻答应他,想起读书这一回事在高中时就感觉非常厌倦,对于追求将来理想前程无一明确的概念,只求能找一份工作支持自己而不依赖家人就好了。况且这次发生剧变,父亲能否在厂内继续做下去,还是个疑问,这使我顾虑多多了。父亲似乎了解到这点,分析说经济方面不用太操心,因目前在银行还有二,三千元的存款,在加上两年后他的保险期满,可以领出一笔钱,此外家人的省吃省用,就可足够我在大学的几年费用了。至于他的工作,不用为他心愁。他说能念完大学对我将来找工作也比较容易,不用像他一般终日忙忙碌碌,同时对弟妹的将来也能照顾。其时我沉默不语。


过后父亲和我离开海南二街幽暗的楼子到附近的茶室喝茶。 在茶室内,他向我说了一番鼓励劝勉我的话。谈了一会儿,他说要立刻赶回去,因明天工厂要起“早火”, 另一方面怕家里人掂念,于是站了起来,付了钱,我想要挽留他多留下一片刻以了解家中的事情也不可能,心中有说不出的落寞与愁怅。


步出茶室,我打算陪送他到要进入联邦的巴士车站,一路上他一直催着我先回去,说是天气转凉,快要下雨了。我心中暗怨他太过操心,又不是小孩子了。我坚持着要去,并藉口说要去买一些用品。我们步行来到了灯火辉煌,人群熙攘往来的夜市集场, 向四周摆摊浏览一番, 各自买下了一些东西。一会儿,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,这次他再也不肯让我陪送了,只好目送他越过马路去。他向前走没几步,突然止了步,又转过头来,看到对面的我,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。我越过了马路,他向我笑着说,这里摊子摆着的橙很新鲜,要买下叫我带回去吃。说着就紧拉着我的手到这摊子。他拿了几粒橙子,送上眼前看了看,然后问道:“阿叔,这些橙怎样卖?“正在忙着应付顾客的一个中年胖子回答说:“一块钱五粒。 ”“哎呀!这么贵,可以多一粒吗?”看来那中年胖子不甚计较似的说:“其实一块钱五粒并不贵,啊呀! 六粒就六粒吧!”看着父亲当时躬着身子与人讨价还价的样子,不禁心中涌起一阵心酸和难受! 他把橙交给了我,觉得再没什麽事情了,就和我挥手回去,看着他孤独消瘦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人群中,我的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。


那天晚上我躺在地板上,想了好多好多,一直都没睡着,又是失眠了。


几个月后,父亲还能继续在厂内工作。我也办了复学手续,重投大学的怀抱。


在大学度过了拚搏煎熬的三年岁月,总算是完成了学业,父亲终于盼到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,他向厂方请了事假后,当天一大清早便赶来学校。


还记得我们父子俩坐在礼堂台下,父亲从口袋里取出并戴上老花眼镜想看典礼程序表。我凝视着父亲那长满了肉茧的双手与及那残留点点黑油渍,那是父亲长年累月在机器房内工作所形成的。父亲曾自嘲说,即使用沙纸磨也无法磨去手掌的油渍。


在典礼前的那一段时间,我一直俯首与父亲细语, 当时我也不晓得是否有熟人经过。当父亲看到我列队上台领取文凭后回到座位,他锭出了那难得一见的笑容。我也感到非常欣慰,终于没让父亲失望。


踏出校门后,我在那载浮载沉的失业浪潮中觅职,始终无法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,如此磋砣约莫一年的光景, 感到有些自暴自弃。 而父亲还是如以往般终日劳碌,为生活操劳,想了感到很歉疚。


然而我坚信,往后的日子一定要改变过来。




稿于 30.3。1977。
28.11.2008修正。





备注:

曲河兄提供感人的故事(touchy story), happytey在此深表谢意。

Friday, November 28, 2008

作者(曲河) 简介

曲河,毕业于南洋大学会计系,爱好音乐,歌曲及阅读。